晚上八点半,哈尔科夫剧院:

看完在哈村的最后一场芭蕾舞剧《一千零一夜》,随着拥挤却有序的人群走出大剧院。

高纬度地区夏天的白日尤其长,虽已是晚上8点半,却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洒在与剧院隔街相望的大教堂的穹顶上,为东正教特有的洋葱头教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增添了几分神圣的色彩。剧院门前的喷泉水已经被放干,几个工人在里面检修着线路管道,维修工具敲打在管道上,叮当,叮当,叮当……

走下剧院的阶梯,沿街继续走着,走了一段,回过头,沉沉的落日像是一个暮年慈爱的老人用最后温柔的光辉将剧院像孩子一般揽在怀里,喃喃地诉说着自己平淡又有味道的人生。逆光下,剧院墙上看不太清的海报在夏日晚风的抚摸下泛起淡淡涟漪,不知是在向我告别还是在回应我对他的告别……

晚上九点,乌克兰餐馆:

这是一个乌克兰民族风格的餐厅,坐落在博物馆门前的拐角处。
两年前刚刚来到哈尔科夫,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的学姐给我们推荐了这家餐厅,说这个餐厅物美价廉。来到哈尔科夫的第一个元旦,我们决定出去吃饭庆祝一下,遂满怀希望地去这个从来没去过的餐馆饱餐一顿,可无奈到了门口才发现,餐馆在元旦这天竟然放假了,只得作罢。这就是我们与这家乌克兰餐馆满满的期待与淡淡的遗憾相交织的初遇。两年来,偶尔出来玩都会去这家餐馆吃点东西再回去,某种意义上这里也算是这茫茫城市之海里的一处避风港。

推门进去,感觉餐馆似乎有点陌生了,收银台挪到了一个新位置,吃饭区与点菜区的空间分布也有了不小的改动。在昏黄的灯光下,端着饭菜找到一个僻静的小角落,坐在木桌前:

“呃,似乎这里的菜涨价了……”

“无所谓啦,反正这是在这吃的最后一顿。”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话语中总是带着“最后”这个字眼: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踏入教学楼、最后一次溜冰、最后一次看芭蕾……
随着“最后”这个字眼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们距离真正的“离别”也就越来越近。

晚上九点半,途经自由广场

市政府大楼的门前就是欧洲第三大广场:自由广场。
这里是城市真正的中心,也是我们留下记忆最多的地方——元旦节比人还要高的雪堆、圣诞节高达十几米全身镶嵌着彩灯的圣诞树、冰天雪地里的烤肉、帐篷酒吧里的酒与茶、零下二十几度露天的滑冰场……

广场最中央的列宁像在两年前的反俄游行中被人群推倒了,现在只有一群燕子在闷热的空气里围绕着空空的基座上下盘旋。近处是一个大的军用帐篷,前面导弹残骸插入地下,旁边挂满了为了战争募捐的宣传画,宣传画内容有的是为了战争牺牲者的音容笑貌,有的是本国军队极差的武器装备与俄罗斯军队装备精良的对比,这些都是为了得到民众对军队的资金支持,保家卫国,减少自己同胞的伤亡。两三年来与俄罗斯的战争使得乌克兰东部四州丢掉了三个:克里米亚、卢甘斯克与顿涅斯克,哈尔科夫州是唯一幸存的。远处,广场上悬挂着一个超大屏幕,正在转播热战正酣的欧洲杯,下面人头攒动,大家坐在露天的桌子上喝着啤酒,吼着、叫着、欢笑着。

同一个广场,一半是无人问津的战争募捐,另一半是人山人海的欧洲杯转播。

这鲜明的对比,莫名让我想到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句诗。后来想了想又觉这诗似乎不太妥,其实写诗的诗人和唱歌的商女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在麻痹安慰自己罢了。

那我们又能指责“商女”什么呢?

晚上九点四十五,途经高尔基公园

夜色渐渐笼了上来,远处五彩斑斓的摩天轮不紧不慢的转着,前方过山车上传来人群的一阵阵的惊呼声,影影绰绰的灯光下,老头老太太相偎而行,路旁的长椅上依偎着一对恋人低声细语……

忧伤的旋律从路旁艺人的萨克斯中倾斜而出,撕破了这夏夜的沉闷的空气直钻进人的心里,让我心生戚戚,我似乎又看到了万圣节人们各种奇怪的化装,看到了新年钟声敲响时人群一起欢呼的场景,还有那曾经坐在过山车上紧张又假装不怕的我和曾经在这里跟我打过乒乓球的老爷爷……

萨克斯依然悠扬,婉转……

晚上十点,回去的无轨电车上

叮铃铃,叮铃铃……

哈村的电车提示音总是这么简单却又动听。

坐在无轨电车靠窗的位置,看着电车上的人群,有的人面露喜色、有的人忧愁满面、有的人急躁不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窗外,一辆辆车呼啸而过,路旁的树也已经分不清树枝与树叶,望着玻璃上随着电车在路上奔驰的自己的面容,我突然有一种恍惚:

感觉自己一会儿在敖德萨的黑海边沙滩上赤脚行走,一会儿又在利沃夫的雪山上踏着滑雪板飞驰……

真的要说再见了

纵有再多不舍,离别也就在眼前。

Farewell, Ukraine.

再会了,
我的哈村。